靜悄悄的風。

 

  偌大的神殿內悠揚著讚頌神的音樂,沉穩平和的樂曲今天卻顯得異常急促,只是一絲絲的不尋常,常人幾乎察覺不到,卻也逃不過少年的敏銳觀察。

 

  少年藍色的眼透過窗向外望,覺得今天接近正午的陽光,炙熱的驚心動魄。

 

  若有似無的風勾動少年那淺紫色的髮,神學課終於告了一個段落,在同一間教室修課的高階祭司們陸續向少年行禮道別後才離開。

 

  神學課很枯燥,然而少年活在一個必須信仰神的時代、擁有一個必須信奉神的身份。

 

  離開皇宮一個月了,少年十分想念在宮中等他回去的弟弟。

 

  今天的空氣瀰漫著肅殺的氣息,少年微微瞇上眼,他有些在意。

 

 

 

  距離午時三刻,還有小半個時辰。

 

  「我先離開了。」

 

  少年收拾好自己的神學書籍,趨前向擔任講師的真理祭司禮貌性的示意。

 

  「殿下,請留步。」

 

  意外被叫住,少年面帶疑惑地看向這位在後輩間頗受好評、德高望重的真理祭司,平時總是帶著神的光輝、宣揚神的教誨的祭司,臉上竟是凝重的神色。

 

  少年觀察出祭司的眉宇之間似乎是有什麼難言之隱。

 

  「有什麼事嗎?」

 

  「我是想請問殿下,今天的課程只到這節神學,不知殿下是否會回宮一趟?」

 

  「不會,父皇要求我在這一期課程結束前都暫住在神殿,可以省去往來的時間。父皇說一直待在皇宮裡,還不如住在外面多多貼近人民的生活。」

 

  少年的回答一板一眼,他見到祭司的表情滿是遲疑,內心沒來由的感到一陣焦躁。

 

  「請問,是出了什麼事嗎?」

 

  少年索性開門見山地問,他看見祭司的臉龐閃過一絲憂慮。

 

  「這……」

 

  「直說沒關係。」

 

  「您喜歡三皇子殿下嗎?」

 

  聞言,少年的心猛地揪了一下,他的眼神狠戾起來,很快給出答覆:「他是我最愛的弟弟。」

 

  「我明白了。」祭司深深看了少年的眼,歎息般地說道:「雖然陛下有告知我們別跟您說這件事,但基於創世神真理明訓,不放棄任何生命的理念,我必須跟您說……」

 

 

 

  聽完真理祭司的一席話,少年的心涼了半截,扔下手中的東西,一句話也沒說就衝了出去。

 

  真理祭司沉默地望著少年遠去的背影,過了良久,才俯身拾起少年遺落在地的書籍。

 

 

 

  少年奔出宏偉的神殿,爾後又竄進神殿旁的馬廄中,眼光迅速一掃,馬上找出最能跑的一匹馬。守衛完全不敢攔阻,眼睜睜的看著少年跨上馬,長鞭一策,如箭離弦般的消失在視線內。

 

  沒有時間了。

 

  神殿建在王城近郊的高地上,距離目的地有一段不小的路程,少年策馬奔過郊野,無心欣賞翠綠的田,時間的流逝讓他握著韁繩的手微微顫抖起來。

 

  沿著行進的方向,少年縱馬奔過貴族們在城郊的莊園,隔了長長的一條街後便是平民的住宅。民居漸漸由疏落到密集,少年急急轉向,沿著城牆外圍疾馳,過了民宅的另一頭,就是市集了。

 

  熱鬧的市集現在卻一反往常,有些冷清,人群的流向明顯可看出是往市集以東的方向前進。

 

  那裡什麼都沒有,就一個比較特別的——為犯下叛神罪的死刑犯所設立的刑場。

 

  此時的刑場周邊已被人群包圍,放眼望去大多是面帶憤恨的民眾、負責維護秩序的禁衛軍、以及當朝高官的陣仗。

 

  少年被熾熱的陽光刺得微微瞇上眼,整條街佈滿人潮移動後的髒亂痕跡,少年幾乎想像的到,在不久前,有個瘦弱的身影被押上囚車,載滿了舉國人民對於連年歉收、天災頻繁的憤怒,被送往終途。

 

 

 

  剩下半刻鐘。

 

 

 

  少年用極限的速度一路狂飆至群眾聚集的最外圍,四周吵雜的聲音讓他心煩。輕盈的身影躍下馬,奮力推開人群,少年華貴的穿著以及能夠代表身份的顯眼髮色,讓人民一驚之下自動退開。

 

  怎麼會,沒有注意到呢?少年懊惱的想著。

 

  一切一切,包括父皇的態度,都是那麼明顯的不合理。

 

  自己竟天真地認為被父皇立為儲君後,便能將事情一步一步推往自己所希冀的方向發展,殊不知這只是父皇佈下的局。

 

  時間一分一秒的流逝,少年前進了不短的距離,但離刑台還是相當遙遠。

 

  圍觀的群眾實在太多了,少年甫成年的身高被埋沒在人海中,而此時修習多年的功夫派上用場,藉著較高的障礙物作為落點往前騰躍,守著刑台的帶刀侍衛已近在眼前。

 

  侍衛們看見來者,對皇族的敬畏讓他們遲疑了。

 

  「讓開!」

 

  以自信和優雅為臣民所知的皇儲殿下彷彿變了一個人,展露出來的氣勢讓侍衛們放下武器,自動讓出一條路。

 

  前方的障礙清除後,刑台上那抹單薄無助的身影,狠狠刺進少年的眼睛。

 

  跪在刑台上的那人,用一雙失焦的眼,迷濛的望著台下騷動的地方,口中依稀吐出幾個細弱蚊鳴的字,一身破敗的衣衫完全不似一個皇子該有的,雙手被重重鐵鍊反綁,曾經細嫩的皮膚因被在地上拖曳過而露出血跡斑斑的傷口。

 

  這一幕,撕心裂肺的痛。

 

 

 

  零。

 

 

 

  行刑的時間到了,數名專門執行叛神處刑的祭司吟詠起奪命的咒語,皇帝是神之代言人,那麼陛下的命令便是神的旨意,縱使是奪取性命,也沒有人可以質疑。

 

  在所有觀者眼中,時間好似定格了,少年似慢實快的身影躍上處刑台,抽出不離身的長劍,運起全身力量劈開襲向弟弟的致命神術。

 

  遭反彈的神術消散在空氣中,沒遇過這種事的祭司紛紛將詢問的眼神投向坐在高台上的皇帝。

 

  少年利用空檔將劍柄在手腕上滴溜溜的轉過一圈,架在小孩子身上的枷鎖摔落地面,發出沉重的聲響。

 

  「小央……」

 

  少年彎下膝蓋,將虛弱不堪的弟弟小心翼翼地抱進懷裡,狂亂如麻的心緒終於稍稍得到安定,輕輕撫過弟弟枯槁的頭髮,眼眶微微發紅。

 

  「哥哥在這裡,別怕……」

 

  少年的聲音因為心疼而哽咽,懷中的弟弟在出生時即被先知預言為將引起世界失衡、導致王朝覆滅之人。在這以神立國的華楓,王權與神權密不可分,叛國與叛神無異,而叛神是唯一死刑。

 

  為了還沒犯下的錯被定罪,在少年的觀念裡實屬無稽。縱使大多數人都傾向防患未然,但少年依舊只認定這是他的弟弟,是他應該要保護的人。

 

  當年,偶然在淒冷的宮院裡見到遭父皇厭棄的弟弟,數年累積下來的感情在今天爆發出來,促使少年躍上刑台和父皇對峙。

 

  少年注意到行刑的祭司在父皇的授意下退場,但接著領命上來的卻是聽命於皇帝的殺手。少年瞪大了眼,朝向高台上的皇帝大吼:「他是您的兒子,是我的弟弟,是我們華楓的三皇子!」

 

  「那又如何?」皇帝的語氣彷彿在說那是一件很沒有意義的事:「不過是個叛了神的罪人,朕留他幾年性命,也該知足了。」

 

  少年不說話了,他轉向那些來參與這場盛大死刑的貴族,一一記下那些人的臉,醜陋、貪婪、虛偽。為了安撫那些因為貴族們的壓榨、失誤的政策、頻繁的天災而日子愈過愈苦的人民,他那個什麼都不懂的弟弟成了這場鬧劇的犧牲品。

 

  殺手們穿著制式的服裝,沿著方形刑台的邊緣排出一個陣勢,將少年圍在中心。

 

  貴族和朝臣在場外叫喊著,希望他們的皇儲殿下離開,喜怒無常的皇帝表現出的意思很明顯,而他們經不起因皇儲被廢或被賜死而造成的權力洗牌。

 

  少年低下頭,看著孱弱的弟弟靠在自己胸前,想著行刑前一刻,弟弟見到自己的表情沒有一絲怨懟,口中擠出的字句竟是「哥哥你終於來了」。

 

  在少年還劍入鞘的瞬間,喧嘩不斷的刑場霎時安靜下來。

 

  長著薄鹼的手指撥開小孩兒額前的髮絲,少年憐惜地親了親弟弟的額頭。

 

  「就算是死,哥哥也不會丟下你。」

 

  全場爆出譁然,少年無視那些反對的、譴責的、哀求的浪潮聲,僅用宣戰似的眼神望向那遙不可及的皇帝。

 

  生於皇族的自己,外在條件沒有一樣輸人,物質方面更是未曾缺過什麼,在眾人的期待下被立為儲君,幾年後便會登上皇位,整個華楓也就入了掌中。

 

  而這個弟弟和自己不同,他幾乎什麼都沒有。

 

  若弟弟生在普通人家,定是個人見人愛的好孩子,卻不幸降生在皇室,當權者不聞不問了七年,卻在今天被推上刑台來償還不屬於他的錯。

 

  這對他,何其不公?

 

  少年知道這世上無論哪處都有不公不義之事,但豈能坐視弟弟慘死在自己眼前?少年現在唯一能做的,就是將自己的命押上去,賭賭看皇帝會不會在一怒之下殺了兩個兒子。

 

  殺手們嚴陣以待,群臣仍在鼓譟,皇帝則發出一聲輕笑,似乎不以為意。

 

  因為逆光的緣故,少年看不清皇帝面上的表情。嘈雜的人聲已進不了少年耳中,他低下頭、靜靜地看著像是睡著了的弟弟,若今日將畢命於此,他寧願放棄那些無謂的掙扎,好好多看懷中的小孩幾眼。

 

  幼小的孩子永遠都這麼安靜,還不懂得如何向世界控訴。少年很想很想給弟弟一個不必再擔心受怕的世界。

 

  皇帝單手支著下巴,另一手輕輕敲著御座的扶手,狀似慵懶。僅用一個眼神示意,深得皇帝信任的國師便往前一步,垂首聽命。

 

  「朕乏了,回宮吧。」

 

  急轉直下的發展讓少年愣住了,皇帝的口吻就像是一個孩子突然對玩具失了興趣,帶著一股濃濃的厭倦。

 

  「皇儲看來也累了,回去派人好好伺候著,可別鬧出什麼疏失。」

 

  「臣遵旨。」

 

  隨著話語發落,圍著少年的殺手們機械式的離開刑台。皇帝的命令一層一層傳遞下去,禁衛軍開始驅趕圍觀的人群,清出一條讓當朝權貴離開的路。

 

  鬧劇落幕了,只餘濃烈的羞辱感。

 

  侍候皇儲殿下的人慢慢靠過來,低著頭、恭敬地請他們的主子上馬車。少年冷眼看著這些隨從,他們眼底對三皇子的恐懼沒有逃過少年的眼睛。

 

  少年抱著弟弟的手微微顫抖著,而後收緊,慢慢歛去了表情。

 

  在皇帝離開御座、要轉身的前一瞬,即使面向光,少年仍讀出皇帝有如嗤笑般的唇語:

 

  「想要皇帝的位子,就放手來搶吧。」

 

  活了十六載,少年第一次如此渴望權力。

 

 

 

  一年後,皇帝御書房門外。

 

  少年的劍上沾到些許殺手團和皇帝心腹的鮮血,側耳傾聽遠處的打鬥聲,確認戰友無礙後,便推門進入御書房。

 

  「父皇,孩兒來向您請安了。」

 

  皇帝背對著少年,站在足足涵蓋一整面牆的書櫃前翻閱一本手札,聽到兒子的聲音後,闔上了書本。

 

  「真不愧是朕的兒子,才花上一年時間就把朕逼到這等地步。」

 

  聞言,少年神色不改,俊俏的臉龐掛著一貫的恭謹神色,溫言道:「父皇年紀不輕了,退位後,孩兒必當侍奉您安享晚年。」

 

  皇帝轉過身來,細細瞧著這個年方十七的皇儲。這一年來,一向引以為傲的兒子終於捨棄掉不該有的天真,距離皇位也只差一步,只可惜……

 

  「創世神不會承認你的,朕的兒子。沒有得到認可而妄自坐上皇位者……」

 

  「祂已經承認我了。」

 

  少年強硬地打斷皇帝未出口的言語,並用神之語說出一段讓皇帝不得不信服的話。看到皇帝面露訝異的神色,少年感到無比痛快。

 

 

 

  前來護駕的臣子和禁衛軍趕到時,見到的是皇帝親手將冠冕為皇儲戴上的那一幕。

 

  在眾人驚愕的注視下,形同退位的皇帝步出御書房,留下冷眼看著朝臣的新君。

 

  「見到朕,還不跪?」少年冷冷地說道。屬於皇帝的冠冕有點沉,但這已成為他達成目的的道具。

 

  群臣相顧徬徨,慢慢地從一個人、兩個人,乃至於在場的所有朝臣都面向年輕的君王下跪,以示忠誠。

 

  從這一刻起,華楓王朝正式易主。

 

 

 

  後世史書記載:

 

  華楓王朝,朔嵐二十一年初,帝欲賜死不祥之三子,以之祭天,後因二子干涉而無成。

 

  同年十一月,二子引發政變、和二人之力逼宮,使皇帝退位以安享晚年,自此不再干政。

 

  隔年王朝更迭,改年號堯天,二子即位為新君,同時冊封三皇子為景王,四皇子為靖王,並追封已故之皇長子為京王。

 

  新君即位初,百廢待興,乃大赦天下,令萬民休養生息。並削減貴族俸祿、嚴懲貪官汙吏、改善農民生計、扶植商人階級、興文字獄。

 

 

 

  在後世毀譽參半的堯天王朝,於焉開啟。

 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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